作者:詹丹
跟通常闹元宵猜灯谜不同的是,《红楼梦》写猜灯谜活动,不是找了现成的谜语挂出来让大家去猜,而基本是由参与活动的人自编谜语互相猜。这样,制作的灯谜有没有艺术性,猜灯谜的思路是顺畅还是迟钝,都能够显示人物个性的差异,而作者借助灯谜对人物命运的暗示,以及引发猜谜者的感慨,又深化了这一类习俗活动描写的思想情感意义。小说第二十二回就集中描写了这方面内容。
【资料图】
这一回写刚回家探过亲的元妃,从皇宫送出一个她所制的灯谜让兄弟姐妹去猜,也要求他们各制一个谜语让她猜。贾环不但没猜对元妃的谜语,而且其制作的那个谜语文理不通,元妃干脆赖得猜,只是让传话的太监来问一下,贾环到底让人猜什么。这种打听,似乎不是好奇,更像是要看一个笑话。
那么我们就来看看,贾环的灯谜如何不通。先看谜面:
大哥有角只八个,二哥有角只二眼。大哥只在床上坐,二哥爱在房上蹲。
贾环说他想要别人猜的是两件东西:枕头和兽头。说枕头有八个角,是因为古代的枕头大多用硬质材料做成的立体长方形,两边各有四角,合起来就有八个角。兽头是古代建筑塑在屋檐角上的两角怪兽像。分开看,刻画的形象似乎都有一定依据,但是凭什么可以让枕头和兽头成了一对兄弟?难道就因为都有个没实质意义的后缀词“头”吗?还有,两个角当然可以认为少而用“只有”的“只”字来表示,相比之下,八个角就太多了,为何还用“只”呢?大概贾环词汇量实在贫乏,对词义理解得也不够清楚,所以一共才写四句话,倒一口气用了三次“只”字。而且二只角的在房上蹲,这已经说得够直白了,这么直白,一点不转弯,就不用猜了。把谜底明示了还要人去猜,岂不是侮辱大家的智商?所以元妃赖得去猜是有道理的。不过小说中写大家看了这个谜语都哈哈大笑,也算是欣赏到了一种滑稽景象。
以此不通的谜语为铺垫,然后才进入正式猜谜环节。
第一步是贾母和贾政各出一个谜语让对方猜。贾母出的是“猴子身轻站树梢──打一果名”,贾政出的是“身自端方,体自坚硬。虽不能应,有言必应。──打一用物。”贾母出的谜语既有视觉上的形象感刻画,也有听觉的谐音提示,站树梢意思“立枝”,谐音“荔枝”,而贾政制作的谜语中,“有言必应”中“必”谐音“笔”,结合前面形象刻画,推论出谜底是砚台。这两个谜底,后一个的砚台形象,其实也多少有点像贾政的为人正统古板的风格,所以可以理解为写物写人,一语双关。而书中写贾母和贾政互相猜谜,也很有情趣。贾政明明一下子就猜中了,但开始各种乱猜,好像贾母制作的谜语太烧脑,让人猜不透,认了许多罚,总算猜对。而贾政出完谜语后,又担心贾母年纪大,反应慢,真猜不出来,岂不尴尬?所以又悄悄让贾宝玉把谜底告诉贾母,贾母一想,果然是,高高兴兴地说出来,贾政笑着赞母亲聪明。所以猜来猜去,真真假假,大家玩得都很开心,天伦之乐自在其中。
于是进入猜谜的下一步,让姐妹们制作的谜语都挂在春灯的围屏上,然后大家一起猜,到这时候,读者才知道,一开始元妃从宫里拿出的灯谜究竟是什么。下面我们把这些灯谜依次排列在下:
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
天运人功理不穷,有功无运也难逢。因何镇日纷纷乱,只为阴阳数不同。
阶下儿童仰面时,清明妆点最堪宜。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
前身色相总无成,不听菱歌听佛经。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
这四个谜语,谜底分别是爆竹、算盘、风筝、海灯。贾政看了很是郁闷,认为都有不吉祥的意味,于是陷入了沉思:
娘娘所作爆竹,此乃一响而散之物。迎春所作算盘,是打动乱如麻。探春所作风筝,乃飘飘浮荡之物。惜春所作海灯,一发清净孤独。今乃上元佳节,如何皆用此不祥之物为戏耶?
而接下来,等他再看到薛宝钗制作的更香的谜语时,有所谓“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等句时,更觉不祥而郁闷得悲戚了。(甲辰本、程印本等把这诗归在黛玉名下,又给宝钗另拟了诗。)
这虽可以认为是贾政的个人看法,但小说如此设计,有伏笔的特殊用意。因为元妃在当时的社会地位已经够高,但不久便夭折,如同爆竹升空就爆炸,这也正是古代有些人不认为爆竹烟火可以作为喜庆之物的理由。而迎春后来嫁给孙绍祖被欺凌,只能归结为命运之乱如算盘被乱拨;探春远嫁就像断线的风筝,惜春出家当尼姑只能与海灯相伴,包括宝钗的“焦首”“煎心”的咏叹,都显示了女性命运的普遍不幸。就这样,小说借写猜灯谜的习俗活动,让灯谜与制作者的命运联系起来,这就不仅仅停留着游戏的智力方面,还反映了人生的更广阔方面。不过,当贾政以自己出的砚台谜语来体现其为人端方的风格时,那种带点自况的意味,使得由他来猜测女孩子所制作的谜语跟她们个人命运的关系,也就比较自然。
值得注意的是,这种人生不幸,又是跟整个家族的衰败联系在一起的。贾母出的谜面看似最简单,其含义却复杂,有着以简驭繁的总括性。据一些学者结合手抄本旁的评语研究,猴子站树梢的形象描写,其实是跟作者祖父曹寅常说的一句“树倒猢狲散”有关,暗示了曹家可能的衰败,而书外的话又通过这句谜语,联系到书内贾府,成了暗示他们贾府的可能衰败。这样由谐音获得的谜底“荔枝”,又进一步可谐音“树倒猢狲散”的“离枝”。但这些外在于文本的问题,当然不是小说世界里的贾母、贾政所能意识到的。
其实,早在小说第五回,当贾宝玉梦中进入大虚幻境时,他所翻看的“金陵十二钗”画册中的画和判词,他所听闻的“红楼梦”一套曲词,已经对贾府以及其中重要女性人物的悲剧命运,作出了暗示。虽然这些画册、判词和曲词并没有被作者给出谜语的名称,但其作为谜语的功能,还是比较清楚的。读者还能看到前后的某种勾连,比如探春之于断线风筝关联,惜春与青灯的相伴等。但懵懂如贾宝玉者,除了感受到一种悲剧气氛外,其内容的具体所指,他是无法理解的。这还不仅仅因为他在梦中,因为他还年幼,更有一层天机不可泄露的意味在。
相形之下,小说第六十三回写小姐、丫鬟们给贾宝玉庆生,大家行酒令所抽到的花签诗句包括旁边的小注,似乎也关涉到各自的人物行为乃至命运,还或多或少引起了当事人或者旁观者的注意。这里既有当下应景的,如史湘云抽到的“只恐夜深花睡去”一句,对应了她醉卧芍药花下;更有对自身品行和命运的暗示,如薛宝钗的“任是无情也动人”,如李纨的“竹篱茅舍自甘心”。而林黛玉是在内心的期望中,抽到“莫怨东风当自嗟”,那种期望中的无奈,也因此被微妙地暗示了出来。其诗句引发的在场者反应,似乎要比第二十二回主要局限于贾政一人的感叹更为丰富复杂。
一般认为,早期脂抄本第二十二回呈现的谜语诗是不完整的,但因为不可知的外在原因(或者书稿散佚或者作者至死也来不及增补等),关于林黛玉、贾宝玉等人的谜语,是由其他作者补上的,并不符合人物的性格,而且还让林黛玉的谜语诗与薛宝钗的进行了互换。又因为后四十回跟前八十回的作者也许并非同一人,所以如探春谜语暗示的远嫁而与家人失去联系,在小说中并未得到明确落实。初拟的一种小说轨迹,会被展开的具体内容无情打破,并让小说中的人生发生了断裂或者新的走向。这启发我们读者,猜谜的谜底指向,可能又往往在人生命运的现实翻转中,把人生带向了不可猜的另一面。理所当然的是,猜不透的,还有现实世界伸向纸面的作者神秘之手,以及谜语的物质载体,也就是沉浮于现实世界中的书本本身的命运。
有意思的是,出自不同制作者的谜语意象固然反映了人物的性格命运,但文体形式本身的差异,也有着一定程度的内容暗示,这当然是在比较中体现出来的。第二十二回谜语诗在以七言绝句构成贾府姐妹们谜语诗的主打形式时,贾母一句七言句,要言不烦,简洁轻快,不但有着出挑的、站树梢的轻快感,而且以家族归并的简洁的总干,概括、笼罩了许多个人命运的分枝。而贾政采用的是在上古时期更为流行的四言体,不但物象是古板的,文体形式也显得更庄重一些。
如果把第二十二回的整个猜谜过程视为一出情感剧的话,那么,贾环营造的滑稽之情、贾政和贾母互猜谜语体现的母子欢愉之情以及众姐妹谜语中让贾政感受的郁闷与悲戚之情,似乎正浓缩了人生的五味杂陈。这种复杂的滋味,又何须别人来猜想?更何况,即使从读者立场看,第五回、第二十二回和第六十五回,虽然都是人生谜语的呈现,但呈现以及理解方式的多层次性和差异性,正是统一于人生的丰富复杂中的。
(作者詹丹系中国红楼梦学会副会长)